人分千里外,兴在一杯中。

磁石y2|庭有枇杷木(1)

*旧文重修重发,一位年更选手终于找回了良心

*长篇慢热,谢谢你来听我讲故事

*古代架空





“这边请。”

额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妪转向院落更深处,父亲赶忙施了一礼并紧随其后,二宫像模像样地屈了屈膝盖,小跑着跟上,目光黏着父亲身侧的漆木工具箱。

仿佛感知到流连的视线,父亲摸了摸儿子的脑袋,轻声道,“和也,待会儿好好看着我做工啊。”

“那是当然!”二宫仰头望了望父亲,弯弯的眼角飞起来。他抑制住自己兴奋得要蹦起来的腿脚,保持着父亲教导的、不疾不徐的步速,小拳头却不自觉地握紧了。

父亲抿唇笑了起来,目光越过梁上一溜儿锁着八哥鹦鹉画眉的紫竹笼,投向飞檐外的澄空。

他尤爱领着孩子出工——这是这个个子才到自己腰际、却过于懂事的小男孩为数不多的,眼底的蜜色会欢快流淌起来的场合。

“二宫师傅,这便是我们家少爷的书桌。近两日少爷总说用起来摇晃,还有些响动,又不肯换张新的——你给看看?”

“稍等,我看看。”

“尽快吧,麻烦了。我吩咐人倒杯茶来。孩子吃过早饭了吗?跟着我顺道去耳房吃点果子吧。”

 

二宫有些讶异。

以他为数不多的被允许跟着父亲上工的经验,自己一般都是被忽视的那个,佣人们只关心二宫父亲干完活了没有,好立刻请他们出府;要不就是被侍立一旁的佣人紧紧盯住,生怕打碎了什么摆设——天知道他们匠籍的孩子进了这金贵的宅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。

他犹犹豫豫地抬眼看向父亲,父亲点了点头,“好好跟着婆婆,不要乱跑。”

 

耳房离这家少爷的书房还有不小的距离,二宫在婆婆身后一路默默跟着,心里却焦急,生怕父亲已经开工了,自己回书房时活计临近尾声,什么也学不着。

父亲的手艺一向快而敏,在远怀城的一众匠籍中是出了名的,否则官儿们也不会“请”——其实说是“传唤”更贴切,匠人作为官府的隶人,并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——他到府上来。

桌前坐定后婆婆端了一盘荔枝出来,二宫盯着那一簇鲜艳欲滴的红色发愣,盘算着怎么和婆婆说自己吃一两颗就好,好赶回书房去看父亲做工。

婆婆放下盘子,疏离地微笑着问道,“吃过吗?需要我教你剥吗?”

“……吃过,以前在市集上吃过。”其实他只看过富人家的孩子吃过。二宫知道婆婆错以为自己那是好奇的凝视,莫名上扬的自尊心让他撒了个谎,“谢谢婆婆,我会剥。”

“那好。我再去问问厨房今天有没有做面点。”

还有面点?那不是更慢了吗,这要啥时候才能赶回去呀,“不,不用了……”

“了”字还没出口,婆婆的衣角已经消失在门框外。

 

喊住已经利索地离去了的婆婆是绝对不合规矩的。二宫颓丧地往后一靠,从仍然湿漉漉的枝子上摘了一颗荔枝,想了想,又放回了盘子,最后又拾起,在衣袖上蹭掉了浮水,揣进了袖子里。

 

二宫也不知婆婆什么时候回来,索性从随身的小布兜里掏出刻刀和自己刻了一半的小狗。上个月父亲接了个雕花梨木大床的大活,刨出来的边角料都被二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。

远怀城从不缺良木,却从不属于以它们为生的匠人们。

他摩挲着已略略成型的尖耳朵,正思索着下刀,就听见碎碎的脚步急匆匆往外奔,以及远远飘来的婆婆的惊呼。

“少爷,您怎么从偏门回来了?这儿都是下人——七,你也不劝着他!”

“怎么就不行啦!讲那么多规矩干什么。”

是清亮的声音,透着一股撒娇劲儿。“婆,我饿了,先生今天又拖堂了!想先来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。别说小七哥,我缠着他来的。”

“唉……少爷,您别跑,我去给您拿来——”

 

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混着喘气声向这边袭来,“对了,小七哥,我上次来厨房的时候暂放了几本书在这房里,你记不记得在哪儿?”

帘子一掀,一个冒冒失失的脑袋先于身子探了进来,与对面座上紧张地护着什么的二宫对上了视线。

“咦——”小少爷顿了顿,慢下了脚步,走近二宫。

半开的窗户透进的阳光被昏暗的耳房掩埋了一半,第一次直面仕家人的二宫在慌乱中率先看见、也只能看见的是面前人清澈而灵动,蕴着润色的一双圆眼。

小少爷气还没喘匀,“你是新来的,嗯……新来的帮厨吗?”

二宫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,一时间不知道是先解释还是先施礼。他将小木狗勉强藏在手心,循着回忆里父亲教过的,深深躬身屈膝,目视着小少爷绸衫下摆青色的滚边。

“回少爷的话,我是随着父亲来您府上做木匠活儿的。”

“哎呀你快站起来吧,也别叫‘您’了,怪不好意思的,”小少爷有些羞恼地挠了挠头,“对不起,我不知……”

“少爷,您怎么到这儿来了!”婆婆急匆匆迈进来,“说了这是下人的地方……快跟我来!”说着面带厉色地盯了二宫一瞬,仿佛是二宫引他来的似的。

小少爷不情不愿地跟着婆婆出了耳房,回头看了一眼愣住的二宫,婆婆注意到他的眼神,想起来什么,回身道,“二宫师傅家的,面点马上就好,等你吃完了,你父亲的活儿应该也完成了,稍安勿躁。”

 

二宫站在原地愣了许久。被方才一通对话搅动的细尘打着转儿飞舞,隔着墙的厨子粗声嚷嚷着催问菜洗好了没有。

他突然明白过来婆婆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并非出于关心,而是为了将那金贵的小少爷与自己隔离——那么多耳房,偏挑了离书房最远的一间。

他动了动肩膀,慢慢地走回背靠窗户的椅子上坐好,像婆婆吩咐的那样,“稍安勿躁”——只是有点可惜看不到父亲怎么做活的了,这不是,还有荔枝吃吗——

他把被手心的汗浸湿的小狗轻轻放在桌上,才发现因为攥得太紧,指根和掌心都勒下了红印,伸直手指的时候有抻紧的疼痛感。

他并没有等这疼痛的红印消失,抓起了刻刀,猛地就要下刀,却不知道何处要改,他好像不太能思考了,刀尖悬在小狗的背上迟迟未落。

不能抖,二宫固执地想,父亲说过好的木匠绝对不手抖,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刀尖颤动起来。这并不是技术问题,而是自己正为了克制着什么,小声而急速地喘着气。

 

“哇,你在刻什么?”

颈后突然出声,二宫吓得一激灵,刻刀深深扎进小狗的背,细微的“嚓”一声更像是自己神经崩断的声音。

他几乎要怒不可遏了,终于任由自己剧烈颤抖起来,但他知道有些规矩牵扯到父亲的前程他绝对不能破坏,比如此刻,他就不能像平民学堂里的同学欺负他时那样灵活地滑开步子,再狠狠揍回一拳。

 

二宫深吸了一口气,转过头平静地看着扒在窗台上,好奇地伸长脖子凑进来,想努力看清自己手中物件的,这家的小少爷。

“回少爷的话,是小狗。”

二宫干脆把已毁坏的半成品递到始作俑者鼻子下边,猝不及防的小少爷往后一缩,差点没撑住窗台,又像要补回面子似的挺直腰,就着二宫的手打量着。

椅子有些高,给了二宫一个俯视的视角,面前人的过于好懂让他更是起了纠缠的念头。虽然小少爷大概会觉得这是不值一文的破玩意儿。

二宫把小狗背上的刀伤转向他,“刚刚您突然和我说话,不小心就搞成这样了。”

“……嗯!?”小少爷惊惶地抬眼看着二宫,“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!真的!”

……什么啊,连怀疑我都不会。

二宫的气像个破了洞的蹴鞠一样瘪了下去。猛然间,他意识到让少爷向自己道歉实在是太过僭越,这要是让我别人听到……二宫出了一身冷汗,赶忙说,“您说什么呢,这是小玩意儿,不值一提。”

“哪里不值一提——还有,我刚刚就说了,别说‘您’了,我才十岁呢。”小少爷蹙着眉头,“你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岁数嘛,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——你叫什么名字?我叫樱井翔。”

二宫有些懵,他拿捏不准仕人家的小孩和自己套近乎是什么意思,这件事一开始就很奇怪——他为什么又回头来找自己?知道了自己是匠籍,不是应该避之唯恐不及吗。

小少爷见他沉默,尴尬地吐了吐舌头,“果然还是生着我的气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。我,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厉害……”

二宫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,他决定打住从这样身份的人口中说出就已经近乎于荒谬的夸赞,“我叫二宫和也,谢谢您。”

小少爷想张口说些什么,那个瘦削的侍从突然出现在他身边——二宫都没看清他的来处——俯在小少爷耳边道,“婆在找你。”

条件反射般从窗边跳开的小少爷敏捷得不似二宫想象,退得远了一点的他一边慌乱地掸着胸前绸面蹭上的墙灰,一边抬头对仍然没什么表情的二宫说,“别生气了,待会儿我带我的华容道来找你玩好吗?”

侍从轻但急促地拉着小少爷的袖子示意他不宜久留,但他执拗而不安地望着二宫的眼睛,等待一句允诺,二宫被震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小少爷这才匆忙一笑,飞奔而去。

二宫回过身来,依旧面对满屋静寂,他想,小少爷真好哄,怎么就认定我们还会相见呢?

 

父亲完工是在半个时辰后。既然完工了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。牵着二宫走在出府的侧道上之时,手心被塞了一颗凹凸不平的果实。

“婆婆请你吃的是荔枝?”父亲也没吃,握在手里道,“没吃很多吧?会上火的。”

二宫摇了摇头,步子慢下来,小脸欲言又止地皱着。

他还想着那个约。

“怎么了?不舍得这儿吗?”

二宫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回答,听见路过的房里传来响动。

“少爷,您刚刚去哪儿了?”

“嗯?不是去了后,后厨吗,婆。”

“我和您说过,和坏孩子交谈会是什么后果?”

父亲变了脸色,扶着二宫的肩膀的手猛地收紧了,挟着他加快了脚步。二宫倒觉着无甚所谓,这些人的态度一向如此。他一边拍了拍父亲的手背示意无妨,一边拉长着耳朵听着。

“他不是那样的……婆,他很厉害的……他会刻小狗呢!”

二宫的心抽动了一下。

“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?中午不许吃饭,好好在房里歇着。”

父子俩出了府,默默无话。父亲低头只能看见一个若有所思的脑瓜顶,内心焦躁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他想起这月上旬带二宫去城西的长井府去做活儿,那家胡搅蛮缠的小胖子硬是向二宫讨他的木工学童用的刻刀,二宫不敢违抗地交了出去,被府里的总管头子撞见,反而叱骂二宫不知礼数、用下品的东西脏他家小少爷的手和眼。

“他欺负你了吗?”

父亲话音未落,手突然一空,二宫低声说了句“爹,你先回家,我马上回来”,掉头飞奔起来,冲向回家的反方向。

二宫凭着方向感绕到刚刚樱井溜进来的边门,探头探脑了一瞬,全家应该都在用午饭,偌大的后院空荡着。他猫着腰重回了院子里,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往书房的方向挪着。

他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膛,这才有点懊悔自己的莽撞,这么大的府,有多少间房子,他怎么知道樱井肯定在书房?要是还没找着他就被逮着了岂不是……

这么想着,腿脚却已经把他领到了书房的窗户边。

窗是关的。里面也静悄悄的。

二宫懊恼地跺跺脚,又不甘心地舔湿了食指,踮起脚尖把窗户纸戳了一个洞,扒在窗台上往里面看去。

樱井正托着腮坐在窗户对面的桌前发呆,衫子下摆撩起来堆在肚间,露出白嫩而细瘦的大半截腿,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,在并不明亮的屋里几乎要反光了。他的睫毛懒懒地扑闪着,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“好饿啊——”

二宫“噗”地笑出声,又赶忙捂住了嘴,轻轻扣了扣窗框。

“小七哥?是你吗?婆让我去吃饭了吗?”樱井一跃而起,跑过来推了推窗户,“怎么不开窗?”

二宫这才意识到窗户被反锁了,他赶忙跳起来拔了插销,“你推开吧,我撑不住窗台。”

“——是你!”樱井一把推开窗户,差点一头栽下来,惊喜得有点语无伦次,“我失约了——被关在这儿——没去找你,正担心你会不会气上加气。哎呀,华容道被婆没收了……”

都这时候了还想什么华容道啊?二宫的心热热的,近乎痒了,眉头却仍蹙着,“手伸出来。”

樱井不明所以地伸出双手,二宫靠手肘和脚尖费劲地撑着自己,从左袖的暗袋里掏出了刚刚从耳房里带回来的五六个黄豆糕。油纸有些散了,细粉沾上了二宫的手指,他故作嫌弃地一股脑儿塞进樱井的手心。

“你们家的,算是还给你了吧。”

“别了别了我常吃的,还是你带回去吧。”樱井说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,“咕咚”一声落在两人的耳朵里,对视一愣,都笑了出来。

“我走了,要不然要被发现了。”二宫重新猫在了墙脚准备原路开溜,抬头望了望窗台,樱井也探出半个身子来,嘴边还黏着一圈黄豆糕粉。“记得走东边的小路,树多还没人——下次,下次教我刻小狗好吗?”

这回是仰视的视角,逆了光的樱井仍然急切地等他允诺,只是少了些局促,多了些亲昵的神气。

二宫知道这亲昵对人对己都十分危险,但他竟然,头一次地,期待真的有下次。

所以他不只郑重地点了点头,还盯着樱井的眼睛说,“好啊。先从基本功教你。”

 

父亲见到气喘吁吁跑回来的二宫,竟也没多问,只是摇了摇头,“你这孩子,去干什么好歹也说一声。”

“知道咯。”二宫做了个鬼脸,“这不是回来了嘛。”

父亲牵过他汗涔涔的手。“和也,你不是坏孩子,只是在他们眼里,你是‘坏孩子’,不是你的错,明白吗?”

“这话您说过很多遍了。我明白的,他们不只觉得我是坏孩子,也觉得您是坏大人啊,我没什么不平衡的。”

“没大没小。”父亲见二宫看似一本正经其实在憋笑的表情,意识到自家孩子今天心情居然很好,暗自松了口气。“晚上吃什么?”

“嗯……我不吃了吧,我吃过黄豆糕了刚刚。您吃吧,下一人份的米就好了。”

“真的不饿?”

“真的。”

二宫扬了扬左袖,里面的口袋空荡荡的,就像自己的胃一样。

但他的腹中,乃至胸膛,被另一种更沉更饱满的热气填满了,他暂时没法从读过的书里挑出能称呼和形容这热气的语句。

他不自然地原地跳了跳,想赶走这陌生的、烘得整颗心”扑扑“乱跳的温热感,却没有成功。他只好摸出口袋里的小木狗,攥住又放开。

过两日便是夏至,蝉叫得一声比一声急,二宫用蒲扇扇着火煎茶,烟气熏上脸来,心头甚是烦躁。

“和也?和也?外头好像有人拉铃,你去迎一下,应该是有明伯伯来送干燥好的木料了。”

二宫赶忙把火撵得小了些,趿拉着被随意踢到一角的木屐就往外跑,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,反正有明伯伯是老熟人了。

但是当他看见立在短篱笆墙外的是谁之后,二宫连伸手把他拉进来都忘了。

“你家可真难走,我又不敢问太多人——你脸上有脏东西,二宫君。”


 

未完待续。

*今日5×20巡回就要开始了,希望一切顺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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